过去三年来,我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也不上网看新闻。
无独有偶,去年春天,瑞士小说家罗尔夫.多波利(Rolf Dobelli)在英国知识分子看的《卫报》(Guardian)上发表文章《新闻有害健康,丢弃新闻,去过幸福生活》。多波利博士在文章中称,他已经4年没看新闻了。他说,“新闻有害健康。新闻导致恐惧和好斗。新闻阻碍你的创造力和深度思考力。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干脆不再看新闻。”
在这样一个媒介化和新闻化的社会里,突然间,一个欧洲男人和一个中国男人决定不再看新闻了,他们的逻辑是什么?理由是什么?他们不看电视、不看报纸,会失去了什么?头脑会不会变傻?他们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不看新闻,收获是什么?
多波利4年不看新闻的成果之一是出版了他的新书《清晰思考的艺术》。我近两年不看新闻的成果之一是完成了《谁蒙上我们的眼睛——人人必备的媒介素养》。
多波利认为,新闻强化人的固有偏见,让人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多波利博士对新闻提出了一套十分悲观的看法,其基本观点是:新闻无法解释世界;新闻报道与深刻理解世界的关系是负相关的;那些悄悄地改造社会和改造世界的运动不在记者的新闻扫描雷达里;在今天的媒体里,看的新闻越多,越看不清世界的整体画面。多波利还提出了“新闻伤害健康”的观点,其中有些观点也是我多年课堂上和《谁在蒙上我们的眼睛——人人必备的媒介素养》这本书里讨论的问题:
1)在媒体上报道和传播新闻,好比给糖尿病人喂糖一样有害;近年来,人们认识到食物过量引发肥胖症和糖尿病。人们开始节食运动。但是,人们并没有认识到,新闻跟我们大脑的关系就像糖跟糖尿病人的关系。新闻是藏在各种食品里的糖,一点点地进入糖尿病人的身体,很容易消化,没有新闻过量的感觉。
2) 刺激糖皮质激素的释放.惊慌的故事刺激糖皮质激素的释放。高糖皮质激素水平导致消化障碍,抑制细胞、头 发、骨骼增长、 造成精神紧张和对传染病的易感性。高糖皮质激素水平其他潜在的副作用包括恐惧、好斗、隧道视觉和脱敏。
3)隧道视野。看新闻,就像得了严重白内障,失去大部分视野;只保留中央视力,导致收缩的圆形隧道般的视野,周边视力受到很大的限制;只专注一件事,忽略了一个意义重大的趋势;观点非常狭隘,大脑集中在一个单一的想法、意见等,排除不同观点。
4)认知偏差。新闻加深了人们认知上的偏见。人总是希望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坏人在新闻上更坏。人总是希望看 到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在新闻上更好。
5)习得性无助。新闻事件都不是广大网民和读者所能影响的。媒体轰炸性地重复那些受众无能为力的新闻,受众 越来越感觉被网络和媒体牵着走。我们一直这样被动地被新闻牵着鼻子走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对社会产生了悲观的、麻木的、玩世不恭的和宿命论的世界观。我们最终患上了一种心理学上的抑郁症“习得性无助”。习得性无助是指经过某事后获得的无助感,比如看到媒体对某件事的轰炸性报道后,产生的无助感。造成习得性无助感主要原因,是心理上认为自己无法控制某件事情,进而产生了消极的行为。人类患上“习得性无助感”时,通常会从三个角度来处理问题:将自己投射到问题上,针对问题来内化自己;的认为问题影响了生活中每个层面;认为问题是不可能被改变的。
6)新闻降低你的思考和理解力。思考需要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需要不间断的时间。但是,几天的社交网络媒体上的新闻好像是专门用来扰乱你的思考的。社交媒体在不断地把你读书和思考的时间偷走。新闻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和消耗我们的大脑。
7)新闻破坏你的记忆力。人类有两种记忆力:长期记忆和短时记忆。长期记忆储存着无限的信息,短时记忆是瞬间即逝的信息片段。从短时记忆进入长期记忆要经过一个瓶塞,如果你要提高你对事物的理解力,你必须进入 长期记忆。但是,新闻阻碍你进入长期记忆的通道。
8)网络新闻“破坏你的理解力”。深度理解需要集中精力。但是,随着一个文件的超链接增加,人类的理解力在下降。每当出现一个链接时,或在你的网页看到一个推荐的大V链结,你的大脑至少要做一个决定,是否要点击进去看一下。结果,你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奥美全球首席执行官Miles Young今年夏天给我的学生讲课时说,“如果你被网络新闻利用,你就变成了没头脑的人。”多波利说,“今天我们越来越被新闻利用”。
我在《谁在蒙上我们的眼睛——人人必备的媒介素养》这本书里认为,看不见的手利用新闻蒙上了人的眼睛,模糊了真相,新闻与我们现实的生活、健康、工作和学习越来越不相干。美国音乐家提佛尼.麦瑞特(Tift Merritt)把今天的媒介环境比作一个花花绿绿的赌场。麦瑞特说,“我不看电视,电视会让我变成白痴。看电视就像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土道上走路,看完电视后,我会感觉自己是那么低弱和肮脏。我家里没有电视机。但是,今天你走进任何一家餐厅,墙上都挂了十几台电视机大声播放,就跟你走进了赌场一样。我时常感到,我周围的现代生活通过分散我的注意力,企图让我忘记生活的真正意义。”
的确,媒体上呈现给我们的内容越来越与我们周围的现实生活不相关。媒体和网络认为新闻的价值在于“新”,而不在于这条新闻对你个人的生活、职业、工作、教育、住房、看病、养老、收入等的“相关性”。多数媒体和网络的消费者在看新闻事件时,看不到这条新闻与自己的“无关性”。他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事件的“新鲜性”、“趣味性”。媒体和网络机构的口号是,让你第一时间获得新闻。好像你如果比别人早在媒体上看到这条新闻,你就比别人优秀和幸福。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问一问自己:我有必要第一时间看到这条新闻吗?第一个看到这条新闻的读者比最后一个看到这条新闻的读者真的更幸福吗?有人说,如果你不看新闻,你就会与现实舆情和主流社会脱节。但是,今天的越来越备受关注的舆情,更多的是媒体上的诡辩家和舆论领袖煽动乌合之众,为了某种个人的目的制造出来的。今天的舆情更多地依存于影星式的学者、影星式的记者、影星式的商人和影星式的政客为中心的伪舆情。正像美国码头工人哲学家埃里克.霍弗所描绘的, “一个国家最不活跃的人群,为占大多数的中间层次。他们是在城市工作和在乡间务农的正派老百姓,然而,他们的命运却受分据社会光谱两头的少数人——最优秀的人和最低劣的人所左右。”
今天的这种新闻媒体环境更多地凸显了人性的三大弱点:“贪、嗔、痴”。贪,不仅仅指贪财贪色。最可怕的贪,是唯我独尊。比如某些人为了给自己塑造一种亲民形象,对自己个人的名声、个人的观点偏执的追求和维护。嗔,指的是那种拼命维护个人形象和个人观点的人,对不满意的人和事的仇视和损害他人的偏执心理。痴,是指那些由于不知道事情的基本事实或全部事实普通人,在政客和媒体诡辩家的操纵下,通过围观和围攻做出的贪或嗔的反应。如我在网上看到的莫言在德国的一篇演讲中说的,”这次来德国,德国某些媒体给我背上了一个黑锅。中国人将强加于自己的不实之词称为“背黑锅”。中国有些小报经常这样干,经常造我的谣。我没想到德国这样号称严谨的国家的媒体也会这样干。由此我也明白,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差不多。“
在这样一种媒体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环境里,今天大部分上网的或看电视的人,他们只相信媒体创造的世界。如果在微博上或电视上看不到,他们就不认为是真实的。人们不敢离开媒体去独立思考和说话。我们今天之所以成为我们、我们只所以这样思考,我们只所以这样认知世界,是媒体和网络上的诡辩家、媒体上的各类演艺人士和媒体上的政客提供给我们的精神食量导致的。同样如莫言指出的,“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的有用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似乎比现在少。”
全世界的新闻学教科书,开篇都是这样定义新闻的: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其结果,与广大人民群众利益密切相关的事件和发展不是新闻,而与广大人民群众利不相干的事情成了抓人眼球的新闻。例如,天天发生的事情不是新闻,极少发生的事情成了大新闻。例如,每年导致几十万人死亡的肝病不是头条新闻,总共死了几百人的萨斯是每天央视新闻联播、人民日报头版、各种媒体滚动的头条新闻;每年近十万人死在公路上不是新闻,而每年死在铁路上的十几个人就是天大的新闻。如2011年7月22日“信阳大巴失火事故”死亡41人,但是在百度的新闻网页搜索中,只显示了19条搜索结果。而第二天发生的温州动车死亡39人的事故,在百度的新闻网页搜索中,出现了116万条新闻。
在电视里看到飞机坠毁,是什么感觉?在网络上看到温州动车事故大照片是什么感觉?多数人这时想到的是:乘坐飞机或动车的风险太大!而没有想到其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概率。在这种时刻,很少有记者有一种强大的内定力,不被这种具有强大的新闻价值、高情感的事件左右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判断。更多地是是跟随着高情感的故事去激动地发泄,而不是去冷静思考。科学家与新闻媒体对风险的不同评估。科学家用数学模型和概率评估风险,大众不是依据数学概率来评估猪流感的风险。媒体对风险的评估尺度包括:1)个人对风险的选择和感受。例如,我见过一位报道环境的编辑记者一边写稿批评大气有害健康,一边大口大口地抽烟。2)媒体对风险判断基于新闻价值判断,不是科学判断。例如,飞机坠毁和汽车事故的新闻报道条数相比,飞机坠毁每死亡一个人平均至少获得1000条新闻报道,而汽车事故每死一个平均获得不到一条的新闻报道。3)媒体对风险物的熟悉程度。例如,由于媒体和记者的知识结构限制,记者在报道煤电、水电、核电、风能、光伏等新闻时,会很过不同的观点和立场;4)风险的政治化高低。例如,非典和猪流感发生时,国外一般都是卫生部长作为最高长官去医院看望病人或医务人员。但在中国,由于国家领导人显身在非典和猪流感的医院,政治化了这种疫情,政府就会在预算中给予这种媒体化的疾病更多地投入,相应地,政府对每个家庭都会发生的疾病,如流感、肝病、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等的投入就会减少。做一个简单的口算题:如果政府更具媒体报道的新闻条数增加下面疾病地投入比例,每年减少10%的禽流感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减少10%的猪流感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减少10%的非典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减少10%的普通流感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减少10%的肝病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减少10%的脑卒死亡,救活多少人?
经过上面这一番分析,看新闻对我们到底是好,还是坏?如果我们完全放弃看新闻,会更快乐,还是更抑郁?在过去十年里,哪一条新闻让你变得聪明?在过去一年里,在那件严肃问题上,你是依据一条新闻报道决策的?你是希望理性认知世界?还是感性认知世界?多波利博士对于我提出的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的极端的答案:新闻有害健康,导致你恐惧、好斗,阻碍你独立思考和创造的能力。最好的解决办法,完全停止看新闻。
我没有多波利博士那么悲观。我提倡积极的新闻观,即正念的新闻报道观,以拯救即将死去的传统新闻。根据正念理论,理心:讲究逻辑,关心事实;情心:思维和行为为情绪控制,逻辑思维困难,事实随着情绪扩大或歪曲;慧心:理心和情心的整合,逻辑分析加情感体验。好的新闻报道应该是:新闻价值判断 + 科学判断。对于任何一件事情的判断,准确完整的科学判断比夸张和主观选择的新闻判断更重要。